我于1987年考入北大中文系。当时,经济类还不算炙手可热,但中文系的衰落已初见端倪。我们这年中文系的录取分数,已从原来的全校第一降为第三。至于近几年,据说中文系已沦为文科冷门。世道变迁,这也算是一个缩影。
但当时我们依然心比天高,觉得未来文豪舍我其谁。于是,在全系新生第一堂大课上,系主任严家炎给我们当头泼了一盆冷水。他开门见山就说:“进我中文系的,将来不要指望当作家。中文系不培养作家,而是培养适于文职工作的人才。”
话音未落,学生就是一片骚动,有一种受骗的感觉。当时我们实在不懂,进最好的中文系,不当作家当什么呢?难道将来只是当一个职员,给领导写写发言稿?或者当老师,每天带着学生总结“中心思想”?这堂课,我们别的全都如奉圣旨,就这句话听不进去。我们暗暗较上了劲,第二天就自动分成小说家和诗人,开始疯狂地和稿纸过不去。至于功课,打一开始便不怎么放在心上。这也不能全怪我们,因为课本与三十年前几乎一字不差。我用的便是父母当年用过的教科书,再没买过新的。不过现在我已开始后悔,让那四年光阴虚掷。
事实上,不幸被严教授言中,我们这一拨人里,现在不但没出一个作家,甚至连达到他要求的人也未过半。同学里,有经商的,有出国的,有坐机关的,甚至有干包工头的,像我这样做一个编辑,死守文职的,并不很多。同学中间最有学问的一个,今天正在浙江山区某县文化馆当差;而最有才气的一个,则成天打着大哥大四处拉赞助。总之,在我们的记忆里,当初的文学梦似乎已和甲骨文一样古老。
我们渐渐明白,读的越多,反而越写不出自己满意的东西。这时,一个鉴赏家的品味,实际上是创作冲动的大敌。我们熟知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,深明新小说流派的主旨,至于荒诞派戏剧、公路派诗歌,也无不心知肚明,仿佛怎么写,也跳不出人家手掌心。另一方面,正如陆游所说“纸上得来终觉浅”,书本知识并不能代替生活经验。反正,我们处于一种眼高手低的状态;中文系新出炉的,也颇多眼高手低之人。
中文系的先生们水平也有参差。嘴皮子利落的,我们跟不上笔记;口才差的,前后句之间,可以打个盹。学问高深的,出口全是四六句,没一个“的地得”;学问差的,可以把“横亘千里”读作“横垣千里”。老派的,满口子曰诗云;新锐的,则不免王朔金庸。
顺便交代一句,中文系的传统,不叫老师,不分男女,一律先生,有古风。老先生里有“四大名菜”:盐烧汤(严绍?)、酱烧鱼(蒋少虞)、汤做饭(唐作藩)、还有一位记不起来了。这样的外号,不过是小机灵一类的产物,并非不敬。未名湖畔,常有老先生中衫布鞋,扶杖徐行,杂在莘莘学子中间,让人心里温暖。
“四大名菜”之上还有两位先生,袁行霈、陈贻?,自语言学泰斗王力先生故去后,他们便是中文系的台柱子。袁先生有魏晋人风,年纪大了,但腰板笔挺,头发一丝不乱,西服领带,风度翩翩。袁先生给我们上大课,讲唐宋词,全校风闻,趋之若骛,竟要提前半天去占座位。袁先生不讲“大江东去”,也不讲“杨柳岸晓风残月”,而是讲韦庄、温庭筠、姜白石,在世事纷纭中营造一种文人趣。先生曾用两堂课专讲白石道人的《暗香》、《疏影》两词,既吟且诵,头脑微微摇晃。讲到兴浓处,亮出绝活儿:唱词。据说这两首词有曲谱传世,今人识者已不多,袁先生无疑使我们大开眼界。因为词本就是唱的,对着课本死背,无异南辕北辙。先生待人和蔼,但不易使人心生亲近,总好像隔了一层。大概,这就是文人气吧。
陈贻?先生则不同。他讲杜甫,声势不比袁先生浩大,但听众都是铁杆,绝无中途退场之事。先生眇一目,自称是献给了杜甫,可见学问用力之深。先生《杜甫评传》,三卷本,百万言,备尽极详,今人无出其右者。先生上台,蓝布对襟,不言先笑,使人油然而生亲近之心。
我的毕业论文做李贺,欲觅好导师,经同学辈撺掇,便贸然登陈先生门。应门者陈师母,而先生此时已候我于书房门口。坐,茶,水果,先生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,做我的论文导师。此后,遂常登门。
与先生通信,先生回信,抬头必称“李方同志大鉴”。大鉴者,乃古人书信常体,犹今之“你好”、“如晤”一类,如此称呼,或有一种期许之意在,使我开始感到一点做文人的味道。
年轻的先生里可以说说张颐武,大我七届,恰好研究生一毕业便做我的班主任。他的同班同学,有两位现在与我一个办公室办公,便是师叔师姑辈,玩笑开得,但辈分终不能乱了。张先生行踪诡秘,不常见面,倒是有时碰见他在快餐店请同学吃炸鸡,正聊得好。八九年之后,张先生来班上稍勤,必以“三字经”谆谆嘱咐我等:“别出事,别出事。”此外不作多语。张先生曾开“金庸研究”课,三百人大教室,摩肩接踵,隐然与诸老先生分庭抗礼,一时声誉鹊起。不过,张先生的长项,乃是对“后现代主义”的研究,几乎言必称“后现代”,渐渐竟得了“后张”的外号。张先生出去开会,发言极为踊跃,声震屋瓦,虽“后”而有先声夺人之效。久了,曾有人诘问:“我们现在连现代化还谈不上,可谓身处前现代,谈何后现代?”对此,张先生自有一番大道理,但未必服人。
年轻一辈的先生,学问不免另辟蹊径,方法也新,但终于还是回到传统文化的路子上来。我曾在一本杂志上见到黄子平先生的一篇文章,鼓吹重倡新儒学,可见一代一代的人,殊途终至同归。
宿舍内是绝对的共产主义。牙膏共用,毛巾共使,饭票共花,香烟共抽,自不待言。甚至经常有人站在楼道里大喊:“谁把我晾的内裤穿走了?”有钱都喝酒了,饭票遂永远短缺。一到饭点,就有人又站在楼道里大喊:“谁请我吃饭?”一般总会有人应声。若赶上大家都穷,就刷一个脸盆,下楼打二斤白米饭,浇上两份熬白菜,端来倒进半瓶辣椒酱,十多个人一围就是一顿。最怕晚上熄灯后断烟,有的同学喜欢把烟藏在床架的内棱里,日久秘泄,断烟的人就伸手一通乱摸,常常一无所获,缩手回来却一手土,那样就又得站到楼道里喊了。有的同学藏烟,倒不是不愿别人分享,而是为了有意忘掉,等没有的时候再去找,常常会有意外的惊喜。但也有失望的时候,就站到楼道里大骂:“谁偷了我的烟!”
我是京籍,每周回家,母亲总会塞些吃的回来,但往往过不了夜便分抢一空。最可气的是,我回趟家回来,原先满满一瓶雀巢咖啡竟见了底儿。我说:“你们干吃不成?”他们说,打了一夜牌,输的干吃一大勺咖啡。每次回家都极饿,母亲就觉得我在学校亏了自己,问上回带的吃的哪儿去了。我从实招来,母亲就连连摇头:“土匪,一群土匪!”
临到毕业前夕,开始大规模变卖东西。先是卖教科书,然后卖日用品,最后卖铺盖卷。在校的最后一夜,我们都是睡的光板床。卖得手滑,回得屋来,就像赌徒一样满屋乱踅摸,看看还有什么能卖。一天,北京人突然大叫:“我的皮夹克呢?”锦州人摸着胡子嘿嘿地笑:“我给卖了。”“钱呢?”“你昨天晚上喝的是什么?是自来水吗?”
我们都是诗人,每人一个大本,成天命根子似地带着,没事就写两行。每天最快活的时光要算熄灯后,一时还不睡,就点上蜡,一人一首地朗读自己的得意之作,互相品评,免不了彼此吹捧或攻击一番。
从海子、骆一禾到戈麦,北大诗人似乎总是和死联系起来。当然,之前的状态,总归是魔症。同宿舍的江苏人和黑龙江人,经常半夜突然从床上坐起来,也不点蜡,枕边顺手摸过纸笔,沙沙地写起来。十分钟后停住,倒头便睡。第二天有时候我们偷看他们的纸,横不成行竖不成列,字不叫字符不成符,整个一个不知所云。而他们觉得很幸福,整个人都像诗一样地生活着。好在,他们悬崖勒马得早。
我总以为,人在二十岁的时候,都是诗人;而到了三十岁的时候,若还有心弄这些分行的东西,才可称为真正的诗人。可惜的是,现在我们三十岁不到,已没有一个再写那劳什子了,可见原来都是瞎闹。
北大诗人的盛会,是一年一届的“未名湖诗歌朗诵会”。会前半月便已奔走相告,纷纷摩拳擦掌,掂量着自己能拿几等奖。朗诵会召开的时候,新老教授做评委,前排坐定,后边则是黑鸦鸦一片人头。在这个时候上台朗诵自己的诗歌,感觉空前地好,特别是掌声一起,俨然觉得自己是个人物。不过,随着商潮冲击,北大诗风日下。原先,朗诵会在大饭厅也就是大礼堂开,两千人座位坐得满满的。到了我们那几年,已挪到办公楼礼堂,四五百人的座位,后来已坐不满。我毕业后的第一年,作为“前辈”被请回来,更是改到了一个普通的大教室,也就二百多人了。我还记得,那回完了出来,心里蛮不是滋味。不过这也好。中国什么事都是一哄而上,来得快去得也快,往往弄得似是而非。只有等水落石出的时候,才会看到真东西,看出谁是真喜欢。诗歌也是一样。
(摘自《北大往事》,中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2月出版,李方文。)